发布日期:2024-09-02 11:54 点击次数:97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伍麦叶的熏笼精】
在观察者网题为《印度大使回应:同时参加金砖和美国主导机制,“不矛盾”》的报道里,中国读者见识到印度驻华大使罗国栋(Pradeep Kumar Rawat)的高论。
罗国栋在北京参加第十二届世界和平论坛,于小组讨论会“金砖扩员及其影响”上声称,“金砖国家和‘四方安全对话’(Quad)拥有共同利益,比如保护主权和法治”。很多人大概纳闷,他有什么底气说出那样的话。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在《阿拉伯新闻报》上,一位印度前外交官通过专栏一再阐述同样的理论,没想到罗国栋的话与那位作者的文章互为回声。不过那位作者解释得更为详细,足以帮助我们理解罗国栋的话意,理解当今印度政治精英言行的底层逻辑。
印度政治精英的自我矮化
《阿拉伯新闻报》是沙特背景的英文大报,没有阿语版,所以,报纸面向的是熟悉英语的精英群体,语言的门槛把普罗大众挡在了外面。
该报的长期专栏作家之一,塔尔米兹·阿赫马德(Talmiz Ahmad),曾先后任印度驻沙特、阿曼和阿联酋大使,现为印度浦那共生国际大学国际研究讲座教授。今年7月3日,他发表了《印度对华关系的下一步为何?》(以下简称“下一步”),就让我们从这篇文章谈起。
《印度对华关系的下一步为何?》文章截图
该文先是回顾既往,然后预测莫迪第三届任期内的中印关系。文章当然是按照印度方面的一贯说法,存在着各种的歪曲。文中谈道:
“除了领土争端,印度还担心中国在其南亚邻国的影响力不断扩大,以及中国军舰不断增强其在印度洋的存在,这两处领域都被印度视为其关键战略空间的一部分。
最重要的是,印度对中国与其邻国巴基斯坦的结实关系感到担忧。……在印度与中国的抗衡中,两边形成了严重的不对称,由于这种情况,在过去十年中,印度加强了与美国的安全关系,包括增加国防采购,制定多种实质性互操作协议以促进军事合作,以及创建外交和国防部长级的制度化对话平台,所有这些都有频繁的峰会级别会议予以支持。但是,印度通过与俄罗斯保持密切关系,并积极参与包括中国在内的金砖国家和上合等组织,保留了其战略自主(strategic autonomy)的承诺。”
文章的最后部分则论述:
“还有一个问题。正如印度前外交部长顾凯杰(Vijay Gokhale)所指出的那样,中国习惯的做法是,把美国对它(中国)自己采取什么策略作为前提,由此形成思路,然后按照那些思路去塑造与印度的关系;它几乎从未将印度视为一位独立的参与者。因此,顾凯杰得出结论,自2013年以来,印度与华盛顿日益增长的关系让中国担忧,有可能是这一情况造成了边境紧张局势的加剧。
以美国对待中国的策略作为棱镜,透过那样的棱镜去看待印度,否认印度自成一家机体,能够制定自家的政策以确保其利益,这种方式是错误的,也是无益的。……印度和中国之间在能力上的差距正在缩小,因此可以确定,未来的军事挑衅可能会给双方带来高昂的代价。
中印之间的隔阂绝不是不可避免的。唯一需要的只是中国承认,印度由于历史使然,不会加入任何安全组织。印度将广泛参与,从而提高国防能力,但是仍然将致力于战略自主。假如中国人能够在观念上发生这样一种变化,那么,在莫迪第三届任期内,中国人思维上的变化就能够成为双边关系显著改善的基础。”
这几处段落让我们非常惊异,感觉有必要重新审视印度的政治精英群体。
印度人的思路是唯有他们能够创造的迷宫,轻易就把别人绕晕了,很难建立起一条逻辑的脉络。我们尝试一下厘清阿赫马德的理论路径,此君的意思大致如下:
印度有自认的势力范围,那就是南亚和印度洋。不过,近年来,中国在世界上的影响力日益鲜明,让印度人感到,他们自封的势力范围难保。印度试图与中国形成抗衡,可二者在能力方面的差距很大。
是中国面对印度的优势,迫使印度加强与美国的关系。但是,那绝不意味着印度投靠美国!证据就是,印度与俄罗斯也保持密切关系,还去同中国参加一样的重要国际组织,这样,印度就达成了一种在战略上的自主性(也可以翻译为战略上的自治),并不受美国控制。
作者就这样做到了印度式的自洽,一个拐弯连着一个拐弯,没毛病。
然后,阿赫马德一下跳到了中国方面的问题,一步步地推进印度特色的“逻辑”如下:
中国人根本意识不到,印度是一个能够自主的国家。中国人只重视美国的对华策略,把印度当做中美博弈里的一项变量,在那样一个框架里去看待印度,制定对印政策。
正是中国人的这种错误,造成中印关系的种种问题,造成了边境冲突。只要中国人不明白印度是个主权国家,中印关系就无法改善。
所以,在莫迪的第三届任期,双边关系的决定因素不在莫迪的能力,也不在印度的能力,全在于中国是否能够自我校正,树立起正确的印度观。
只要中国无法认识到印度是独立自主的主权国家,那出什么事就都不能赖莫迪了。
也就是说,接下去,两个亚洲大国关系的好赖,中国人负全责。
是不是圣雄甘地领导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制造了某种模式,使得这位国际研究讲座教授轻车熟路,把责任一股脑儿转化成对方的道德压力,甩给对方?
我们该注意的是,这篇文章暴露了一种情况,即,印度政治精英作为一个群体,坚信中国根本看不起印度。
对很多人来说,这肯定难以置信。我们的普遍印象是,印度人极度自信,莫迪上台以来,更是成功激发了民众无限的信心,近来,印度已经是“发达国家”和“超级大国”的观点都开始流行了。印度政治精英居然还有不自信的一面,会坚信中国人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就让人非常意外。
甩锅大师
澳大利亚记者兼历史学家内维尔·马克斯韦尔在1970年出版的《印度对华战争》中表达了一种观点:
印度独立前后,尼赫鲁、潘尼迦那一批政治精英觉得,中国认为印度更低一等,他们甚至有种幻觉,觉得中国把印度看做臣属国,有种统治者的傲慢。
新中国建立以来,“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成为我们的基本信念,因此中国读者根本读不懂那本著作中的这部分内容。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之后,印度政治精英的内心确实存在着一种自我矮化,而且那种精神上的自我矮化竟然形成了代际传递,以至于到了阿赫马德这一辈,他仍然真心认为,“中国根本不把印度放在眼里”。
60年代在“对华战争”一线作战的印度士兵
上述情况的成因很复杂,涉及文化分析的课题,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因此,在这里,我们不涉及往昔的情况,单以阿赫马德的文章为例,看一看,新世纪以来,中国的崛起怎样影响着当代印度人的心态。
2023年7月23日,阿赫马德在同一家报纸发表了《印度通过战略自主守护其国家利益》(以下简称“自主”),内容与“下一步”大体相同,但更为详细。该文从莫迪高调访美春风得意开始,随即写道, 莫迪回国两周后,又主持了上合组织的网络会议。以此为由头,文章发挥道:
“印度属于哪里?一位著名的印度作家曾表示,‘中国的崛起……使强大的印美伙伴关系成为名副其实的必要’,而一位美国观察家则指出,‘华盛顿梦想的希望’是,印度可能会经不住诱惑放弃战略自主权,转而投入西方的怀抱。印度外交部长苏杰生态度明确地加入了讨论,他指出印度‘不能受制于排他性关系’。”
作者赞同苏杰生的主张,理由之一在于:
“美国对待中国的方式是合作与竞争相结合。就在莫迪访美前后,美国的高级官员们去了北京,重新调整世界上最大的两个经济体之间的关系。因此,美国的利益总是在迅速变化,其优先事项也总是在迅速变化,印度将自己与单独一家大国绑在一起是没有意义的。”
由此可见,印度人清楚,美国之所以抬举印度,仅仅是出于抗衡中国的需要。所以,恰恰是在印度人的意识里,不存在独立的印美关系,恰恰是他们把印度作为中美关系里的一项变量,认为印美关系是中美关系的附属物,只能随着中美双方的风云变化而沉浮。
美国副总统哈里斯与国务卿布林肯设午宴欢迎莫迪访美 IC Photo
由此,我们可以发现:
虽然印度一向立志做有声有色的大国,然而,在他们的认知里,印美关系、中印关系竟然都只是中美关系的衍生品。这种反差似乎成了他们的心病,所以他们疑神疑鬼,把内心的焦虑外化,非认定中国看不起他们不可。
我们作为旁观者可以看到,印度人凭空制造了一种虚假的事实:
中国人把中印关系归为中美二元结构当中的次级衍生物,因而歪曲了印度的真实地位。
即,印度自己深信他们的国家在中美二元结构里处于附属地位,有着“属于谁”的处境。但他们却奇妙地把自己的想法改写为一种外在的事实,由此变为,“不是他们印度人那么想,而是中国人真的那么做”。
通过如此的途径,印度人把内心的自卑与焦虑转化为外在的事实,并且转化成他人的过错,从而摆脱心灵的煎熬。我们仿佛听到印度人说:人有责任改变内心,但却很可能无力改变外界,所以,既然是中国人做错了,那么印度人就只是中国人错误的受害者,于是有待矫正错误的只有中国一方。
印式战略自主
阿赫马德强调,印度始终在坚持战略自主,但中国人对此却不承认,正是中国的那一错误看法造成了中印关系出现波折。那么,什么是印度式战略自主呢?
把这位教授与苏杰生、罗国栋等人的言论放在一起,可以看出如下重要情况:
目前的印度精英们根据新世纪的形势,建立了一种他们认为的国际政治模式。他们尽管在口头上赞成建立多元的世界秩序,但是内心里却认定,中美两极已经确立。继而,他们把那一设定加以印度风的发展,竟想象出一种国际性的封建等级格局,特别能反映他们的价值观。
根据他们的建模,中美两国高踞于国际秩序的顶层,下面是各重要国家(major states),包括中等强国(middle powers),再下面则是贫弱国家。中美两国牵制着下面的所有国家,形成了错综复杂的结构,除了中美之外,其他国家都不过是结构中的变量。——我们且把这一模式称为“印风建模”。
按印度精英们的想法,在那一结构中,印度自有其独特地位,它无法与中国抗衡,而美国为了抗衡中国,极力试图让印度投入西方的怀抱。于是,印度政治人物们达成了一种集体的共识:他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尽可能利用该秩序谋取私利。为此,他们想到了一种对策,称之为“战略自主”。
阿赫马德便说得清楚,坚持战略自主的目的很单纯,仅仅是为了能让印度获得利益:
“印度领导人明白,唯有坚持住战略自主,才能最好地守护国家利益。”
至于如何坚持战略自主?办法是绝不受制于任何排他性关系。具体如何做到呢?那就是凡是能参加的组织,它都参加。
在南非举行的金砖国家外长会议上,印度外长苏杰生和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正在交谈 IC Photo
于是,阿赫马德与一些印度同行都推崇“迷你多边”(minilaterals)理论。据他指点,该理论的要义是重要国家基于不同目的而组织不同的集团,圈子之间互相重叠也没关系,中等强国尤其该是这种小组活动的主力。
印度总统莫迪和巴基斯坦总理侯赛因在上合组织成员国元首理事会上IC Photo
阿赫马德得意洋洋地指出,在这一方面,印度是个高手,他随即列举了印度参加的各种迷你多边集团,包括金砖国家,上合组织,“四方安全对话”,印太区域的澳大利亚-日本-印度三方协议、印度-澳大利亚-印度尼西亚三方协议,在中东则有美国-以色列-阿联酋-印度的“中东四方”组合。
反正不管什么组织,只要一经印度加入,就变成了迷你多边集团。——“敢情你是那个破坏大环境的人啊?”
阿赫马德总结道:
“在可预见的未来,新德里可能仍将继续作为若干不同集团的一员,留在那些集团里,在每个集团里,都有印度希望获得的利益,于是,在那些集团里,印度将自行确定其作为成员的章程,自行确定其所充当角色的内质与外延,以便在每个集团里都实现其所想要的利益。”
该段落原文
话说得极其明确,印度会参加各种国际组织,会参与各种国家间合作协议,一旦进入之后,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攫取利益,它绝不会遵守任何组织和协议的既定章程,也不承担任何组织和协议规定给所有成员的任务,在任何一家组织里或协议中做什么,全由它自己决定。组织与协议的初衷是什么,参与各方本来有什么共同的追求,都跟它没关系。
看来,这就是印度对战略自主权的完整界定。不得不说,这一番理论让我们大开眼界,想起《二十二条军规》里的一句俏皮话:
“上帝给我们这么一双好手,就是让我们尽量多吃多占。如果上帝不让我们多吃多占,就不会给我们这么好的一双手。”
耐人寻味的是,阿赫马德的滔滔雄辩,不是发表在印度精英内部交流的刊物上,甚至不是在印度报刊上,而是在一家中东大报上,该报的读者群不仅包括整个中东北非地区的英语读者,也包括全世界懂英语的阿拉伯人。看起来,印度人确实有种超乎寻常的自信,也许,阿赫马德的那种坦诚建立在如此的信念上:变量就需有变量的觉悟。
变量的觉悟
所谓战略自主是目前印度的基本国策,对此,该国的统治集团达成了共识,苏杰生等外交人物在不同场合反复宣扬,但是国际上却没有引起重视。包括我国在内,都没有明白印度人的意思,所以会把该词误译为“战略自律”。
然而,如果我们搞清楚印度人相关战略自主的整套理论,就能明白他们的各种言论与行为。例如,罗国栋说,“金砖国家和‘四方安全对话’拥有共同利益”,“两者是非常互补的”“并不矛盾”,那是因为在印度人的考虑里,这两个组织里都存在着他们的利益,所能提供的利益对他们来说是互补的、不矛盾。阿赫马德在“自主”一文便详细阐述,对印度来说,上合组织与“四方安全对话”都有着印度需要的利益,恰好互补:
“莫迪指出,该组织‘已成为欧亚大陆和平、繁荣与发展的重要平台’”,并且印度看中了该组织内中亚与中东诸国的战略价值与资源价值,另外,该组织呼吁建立多极世界秩序等主张也符合印度的追求。而“四方安全对话”为“一个旨在促进‘自由开放的印太’的海洋实体”。
所以说,上合组织、金砖国家与“四方安全对话”覆盖了大半个蓝星,对印度来说,当然具有互补性了。
再如,明明印度参加了“四方安全对话”,何以阿赫马德却理直气壮地声称,“唯一需要的只是中国承认,印度由于历史使然,不会加入任何安全组织”。在他看来,美国组织“四方安全对话”是为了抗衡中国,然而,印度加入其中,可不是为了帮美国达到目的,相反,印度之所以参加,仅仅是因为参加之后能够获得它想要的利益。
“四方安全对话”成员国元首合影
况且,在“四方安全对话”里,关于印度的角色与职能等等,美国说了不算,全由印度自行决定,印度誓作组织内部的滚刀肉。所以,能算是印度加入了“四方安全对话”了吗?不算的呀。印度是既加入了,又没加入,达到了一种玄学状态。
阿赫马德还讲述,如果以为印度仅仅能做滚刀肉,那就是小看它了。相反,变量也能翻云覆雨,印度有能力改变一家组织、一组协议的性质。他举的例子恰恰是“四方安全对话”。
“自主”一文明言,很清楚,仅仅是由于中国,才让美国迫切地组织了“四方安全对话”。印度就算计:
“加入一家针对中国的海上安全联盟,意味着一种后果,那就是中国在制定自家的海上安全战略时,必然会把印度作为敌对方纳入规划中。那将使印度在陆上同海上都变成中国的对手——这样的形势可不会给印度带来任何好处。”
据他讲,基于上述的算计,印度很可能悄悄拨转了“四方安全对话”的方向。证据是,在2021年,发生了边境对峙事件,当时,印度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希望弱化“四方安全对话”针对中国的色彩,结果,那年9月,“四方安全对话”召开峰会,成员国在会上刻意转移议题,探讨更为长远的目标,如卫生合作、绿色航运之类。阿赫马德猜测,那种转变也许就是受到印度意志的左右。
当着布林肯的面,苏杰生被问及有关印度购买俄罗斯石油的问题时,他回答:
“为什么这会成为一个问题?我足够聪明,因而有多种选择。你应该钦佩我,而不是批评我。这对其他人来说是一个问题吗?我并不这么认为。”
在俄乌冲突后西方国家不断收紧对俄罗斯制裁的背景下,印度依然保持着与俄罗斯十分紧密的关系
现在我们能明白,那番话的底层逻辑是什么。
印度自封为印度洋的领主
印度精英把目前的全球化世界幻想成陈腐的封建结构,他们所依循的,是昔日欧洲的封建制度,还是大英帝国统治印度时的殖民主义模式?这是有待研究的课题。在我们看来,印风建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欧洲历史上的封建制。
在印风建模里,中美之下有各种重要国家,那些国家很像欧洲历史上的国王、公爵乃至伯子侯男等等,各有各的封疆或说领土,同时各有各的来历即身世(实际上是指血统)。在印度精英的想象中,印度在该体系中的地位独一无二,有点像欧洲封建时代的一位公爵甚至国王,而其他任何国家都无法与印度并肩:
按他们的幻觉,论来历,印度是“巴拉特”,而巴拉特没有历史,只有随意发挥的神话,这就让他们又当选手又当裁判,裁定他们的国家自古以来一直存在,凭着来历古老获得了神圣性。
论实力,他们放眼四望,除中美之外,只看到西欧和俄罗斯。若说欧洲,无论是作为整体,还是单挑其中的各家强国,确实来历清楚,曾经辉煌过,可如今家道中落,成了“旧大陆”,对印度来说根本不具可比性。至于俄罗斯,既然美国带着欧洲决意将其废黜,那么自然也不在印度眼里。至于其他国家,就如同些个侯爵、伯爵,无论地位也好,实力也好,都在印度那位公爵之下。
所以,按印度人的想法,在印风建模里,印度的地位仅仅低于美国和中国,但在剩余的万国之上。印度精英喜欢指责,中国没有给予印度足够的尊敬,其实正是这个意思。他们含恨的是,中国居然对那些地位不如印度的国家,包括亚非拉国家,给予与印度一样的重视,甚至重视度超过印度,那就是中国没有认清印度的真实地位,没有让印度享受到其应得的尊贵。
他们理直气壮地硬要那份尊敬,那是因为,在印风建模里,印度确实拥有一份“继承”而来的领土,包括南亚,也包括环印度洋的整个区域。他们的那种幻想实际上是由英国殖民主义造成的。
当年,英国刻意在亚洲建造一座“英属印度帝国”,将东南亚、南亚、靠近印度洋的一部分中东都归属在印度帝国之内,受设在印度的殖民政府统治。经英式教育长期浸淫的印度精英便按照典型欧洲式封建观念,认为独立后的印度“继承”了英国人开拓的那份家业。随即,他们又编造种种伪史,宣称印度自古以来就统治着南亚和印度洋,所以,他们是从巴拉特——而非大英——继承了对那两片区域的领主权。
1909年版本的英属印度帝国版图
印度精英追随着西方,对在妄想中继承来的领土,换了帝国主义的时髦词汇去称呼,改称为“势力范围”“战略空间”。按他们那份幻觉,印度是少数几个拥有广大势力范围的大国之一,所以,中国将印度与南非、巴西等国一样看待,实在是太对不起印度了。
唯心主义制造的幻觉直接影响到印度对中东的态度。在世人印象中,由于地缘的原因,中东成了多种势力的角力场,其中恰恰是印度的作用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印度人的心里,中东作为环印度洋区域的一部分,属于印度从大英帝国那里继承的势力范围,不管实际情况怎样,都不能影响他们的继承者身份。因此,他们面对中东人时便有一种上位者的傲慢,仿佛他们是中东的领主。
2023年10月,沙特王储访印之后,阿赫马德在《阿拉伯新闻报》发表了一篇《印度-沙特的海事合作是印度洋的关键》,文中重复了前引两篇文章的内容,不过,由于作者此刻面对的是沙特,所以笔下的印度乃地区雄主:
“就经济规模、政治影响力和地缘战略位置而言,印度是印度洋首屈一指的国家。”
然而接下来却说,几年来,印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中国的影响力不断发展,“新德里把‘一带一路’的海洋片段视为该进程的一个有机部分”。这段吐露倒帮我们明白,印度何以对“一带一路”倡议抱有敌意,原来,在印度人看来,他们在印度洋和中东拥有着领主的地位,可是中国不尊重他们由继承而得的“权利”。
虽说如此,但不妨碍阿赫马德随即侃侃而谈,与美国不同,印度的战略关注点首先是在印度洋,其次才是印太区域(原文如此)。不仅因为经贸与战略原因,还因为“印度洋是八百万之众的印度侨民社区的家”,这一切利益迫使印度把该片海域每一处的稳定与安全都放在优先位置,包括“霍尔木兹海峡、曼德海峡以及苏伊士运河(原文如此)”。
阿赫马德一如既往地强调,印度自有传统,绝无意加入任何“正式的”安全联盟,而是珍视战略自主,并且“寻求一种多极的世界秩序,而印度为其中一极”。——他可没说沙特或者海湾国家也可以成为其中一极,而是说:
“这一方案得到印度洋沿岸各国普遍的采纳,大多数国家都没有兴趣加入美国为首而针对中国的集团中去。几乎所有的中东国家都支持建立一个多极的全球秩序,在这一秩序中,每个国家都能行使战略自主权,追求自己的利益和关切。”
作者按照印度式思维认为,从印度洋一直延伸到苏伊士运河,所有国家都肯定不愿意受中美关系左右,就此,他推出了一种结论:那些国家肯定都愿意接受一种次级秩序,即由印度作为它们的领头人和代理人,构成以印度打头的“印度洋一极”,由此而形成印度人希望的“多极的世界秩序”。即,在中美两极之下,出现印度洋一极,或说印度洋轴心,该地区各国在印度控制之下,寻求各自的“战略自主”。
阿赫马德在文中列举了印度加入的各种迷你多边关系,唯独没有提印度-沙特-美国-欧盟的“印度-中东-欧洲经贸走廊”规划。在文章最后两段,他谈论了印沙双边关系的意义,却只涉及军事合作方面,全文如此结尾:
“最新的印沙联合声明强调了两国在阿拉伯海、海湾(即波斯湾)、亚丁湾和红海‘水道安全和航行自由’方面的共同关切。这是一处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海洋空间,有待印度和沙特阿拉伯展开更为深入的海事双边合作,并有可能由两国达成一组新的区域性迷你双边关系。”
沙特自视地区大国,王爷们看到这样一篇文章,不知道是否觉得受用?
这篇文章活泼泼地展示出,变量的觉悟如何成为印度政治精英的思想钢印。尽管阿赫马德声称印度要做多极世界的一极,但笔下呈现出来的印度却只像欧洲封建时代里的一方公国。他无法放飞想象,只能推崇迷你多边关系理论,赋予印度参与各种迷你多边组织的自由。
内心的封建等级观念还让阿赫马德面对阿拉伯世界时,把那里的国家与人都看得比印度更低一等。这让他在沙特背景的大报上流露对沙特的看法时,丝毫想不到考虑沙特的感受。他认定印度与沙特之间只能建立迷你双边关系,实际上是按照心中的封建等级幻影给沙特定了“位分”。他一点也想不到,也许人家沙特有另外的观点,不吃他这一套。
相比之下,中国与阿拉伯各国的官方交流中,总是带着尊重与感情的温度。今年5月底,阿联酋现任总统首度访华,随即,该国《国民报》发表中国驻阿联酋大使张益明的专文,题目为《阿联酋将继续成为中阿关系的重要领军》,并且摘出文中的这段话作为提要:
“中国和阿拉伯国家在相互理解和彼此支持之下,正在踏上实现‘中国梦’和‘阿拉伯梦’的征程。”
两相对比足以令我们认识到,只有彻底清算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流毒,才能建立起平等的观念,才能确立“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信念。
瓜达尔港的希望
不知是否有意安排,7月3日,《阿拉伯新闻报》还发表了一位巴基斯坦前外交官贾维德·哈菲兹(Javed Hafeez)的文章。
哈菲兹论履历不输阿赫马德,也曾派驻中东,对中东事务非常熟悉,而今是活跃在各路媒体上的军事与政治分析家。他的那一篇文章题为《中巴合作与中东的新阶段》,该文以中巴经济走廊为主题,阐述该项建设将使相关所有地区一同受益:
推动中国西部大开发,缩小与东部的发展差距;让巴基斯坦走上现代化的道路;中国新疆的产品能以更短的路径输往中东和非洲,反之亦然:“瓜达尔港将是阿富汗和中亚内陆的自然选择”;“拉合尔-白沙瓦的公路和铁路将来可以被印度用于与阿富汗和中亚的贸易”;塔吉克斯坦等中亚国家也希望从中受益。总之,无论远近的各方都会成为赢家。
《中巴合作与中东的新阶段》文章截图
作者在文中憧憬着巴基斯坦美好的未来:
瓜达尔“将作为一座国际港口出现在世界地图上”,同时也是一座工业城市,还拥有旅游度假产业;卡拉奇也成为繁忙的港口与物流中心,为整个区域提供服务;中巴经济走廊的基础设施建设带给人们发展的机会,让俾路支那样的省份也因有了奔头而消停下来;新阶段将建立经济特区,引领巴基斯坦实现农业现代化,开启信息技术产业和采矿业。
哈菲兹行文里对祖国光明的前景是那么憧憬,而且他所憧憬的事物都是那么具体,让读者一起看到一幅幅美好的画面,也不由得跟着高兴起来。
瓜达尔港装卸的集装箱
类似的文章在近年的中东媒体上屡屡出现,不仅有巴基斯坦作者,还有中东国家的专家学者,都非常喜欢谈论瓜达尔港与中巴经济走廊的辐射性影响。他们造成的舆论影响很大,结果,阿拉伯各国都心生羡慕,纷纷动了心思,想要让本国的重要港口或者枢纽城市达成与中国的单线直联合作,一种类似直达快线式的模式,从而加速两地之间的全面交流乃至融合。
中东国家在尝试了解中国文明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种印象,他们以为,自古以来,围绕中国存在着“龙的圈子(或说龙的环轨)”,只有进入龙的圈子,才能分享中国文明的成果。瓜达尔港似乎提供了一把钥匙,让人们看到了进入“龙圈”的捷径,难怪王爷们同各路高人都怦然心动。
在同一家报纸上,同一天发表的两篇文章,作者分别是南亚两个国家的前外交官,内容上有着那样的差别,该报的读者阅读之余,应该有所触动。
对我们来说,在如今,还有人主动建立一种封建等级化的全球模式,听起来很奇异,但却是发生在印度人那里的实际情况。由此我们还可以推想到,由于综合性的原因,很多国家的精英与民众在思想状态方面都与我们相距甚远,有待智库力量加强研究,以便制定切实的策略。